在一个春雪料峭的傍晚，我深深地为王长丰先生的绘画艺术所吸引。

　　一位八旬贤者常常对我谈起当今艺坛急功近利之风，每每让人忧思传统艺术之精髓能否为吾辈所接续？大师、大家、名家……主席、院长、秘书长……金奖、银奖、一等奖……个展、群展、邀请展……作品选、作品集、作品全集……八千每平尺、三万每平尺、十万每平尺……我们所处时代艺术之繁荣或当超越历史之和？当名衔、价值、价格……被无限放大的时候，或许也该到了冷静思考的时候了！我们的艺术状况是否虚假繁荣？是否也像如今高企的房价存在着终将破裂的泡沫？

　　我之所以为王长丰先生的绘画艺术所吸引，或许源于上述的思考！但更重要是因为我从其画作中看到了沉潜，看到了修养，看到了思想。

　　王长丰先生本非画家，所以他无所欲求要将自己的名衔、价值等无限放大，以此换来名利，过与画艺无关的奢侈生活！王长丰先生是位青年学人，学术与艺术的精神是其追求的核心！在扰攘的都市中，他用躲进小楼的执着与坚持，成就着学术与艺术的辉煌。在我的认识中，除“远”字之外，我尚难用别的字词对其学术与艺术的追求加以概括。所以，我这篇谈论其画艺的小文就以“远”为题！

一、远者，广远也，指艺术范围广、领域宽。

　　人生忽忽，使人长悲！若能用志不纷，专精于一艺，卓然成家，足以令人心生敬佩！若能涉猎广，诸域通，而又能博采约取，上下左右打通，无古无今，则为通人，殊为难得，何则敬佩而已矣！漫漫艺术史，专人层出不穷，而通人寥寥，唐之王摩诘，宋之苏东坡、米南宫，元之赵松雪，明之董玄宰，清之金冬心、郑板桥，突出者数人而已！此数人大约皆能于诗、文、书、画诸域打通博贯，又能于二三之艺开宗立派也。

　　以史鉴今，非苛求人人皆为通人，而博、约之关系为艺者或可知之！广泛涉猎，博采众长，则基础雄厚；提炼精华，由博返约，则创造精深。

　　王长丰先生虽非能以通人目之，然其努力则契合于博、约之关系。他以商周金文研究立学，兼及书法、绘画和青铜、古书画鉴定。故以广远概之，不为过也。

　　自然科学领域，学者以实验为前提，一切结论来自于实验数据。文字学领域，学者以文献、器物等为前提，无关臆测，皆为实证！二者皆本严谨之学风，重视实据，重视逻辑关系。王长丰先生是文字学博士、科技史博士后，其为学踏实严谨，其研究硕果累累。其于商周金文源于爱好，始于自学，而终于专业。商周金文为大篆，其认读之难不亚于李白之登蜀道！想其自学之初，既无学术之门径与方法，又复缺少基本资料与老师，何以能坚持下来？而其一面壁就是十多年，不仅入其门径，更能登其堂奥，以非本专业之本科直取文字学博士，而其出站之时，更以商周之族徽和科技史研究而跻身寥寥数百人之文字学研究队伍之前列，殊令人敬佩！

　　书画本其专长，王长丰先生五岁时即开始习书学画，而约于十八九岁后让位于文字学研究！其绘画受业于科班，素描造型准确，光影处理精道。其于山水则饱览诸家，朝夕临摹，尤于宋人及元之王蒙、明之倪瓒等用功精勤。而其书法于弱冠之前于楷行二体用功，接触商周金文后，即专精于大篆。

　　上述三者虽有专业与爱好之转变，但王长丰先生皆不曾舍弃。而源于三者，其又于青铜、古书画鉴定颇能专研。自言寓目古书画作品不下万幅，其中不乏精品佳作。而其于青铜鉴定，更是被邀为专家参加了辽宁博物馆、瀚海拍卖等国家级青铜文物的鉴定；想其金文、书画皆精，又长于艺术实践，其为鉴定当有自身优势。

　　王长丰先生博采广纳并非流于泛泛，而以约取升华为旨归！当今艺坛之书法、绘画两域号称博采广纳者众多，诸如书法之五体精能、遍习名碑名帖，绘画之诸画种皆极通晓、中西囊括等等，故而大师、大家、名家辈出，繁荣异常！而其真实情况不过是浮躁与虚妄，而其目的不过是商业化之名利罢了！王长丰先生并非无名利之心，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毫无名利之心实不可能。然而，名利之追求与艺术精神之追求当有轻重主次之别！王长丰先生于此二端重视后者，故其博采广纳也指向后者！当以绘画论，其幼习素描，后专攻山水，重视继承，打下扎实的专业基础。然基础之上建起个性化的艺术大厦必须有创造性的设计和一砖一石的垒砌，于是王长丰先生首先从自己广集的知识储备中找寻突破口，进行创作性的尝试。于是，其从前贤山水画中提炼契合于自身的表现语言。如倪瓒一路疏简的构图，契合于其隐于都市的澹泊的文人情怀；淡墨叠施的笔墨表现，突出其谨严中现雅逸的特征；遒媚短促铁线的迭用，不仅表现出深厚的功力，更显现出其荦荦学人的自信与孤傲；而题画、书法、印章与画面相映，互为表里，则不仅反映了其学养，更反映了其深于传统而又出于传统的绘画观。由此可见，王长丰先生提炼文字学、书法诸域的营养精华，融入绘画艺术的表现中，提升和丰富绘画艺术的内涵。而反之，其文字学研究得益于艺术之追求、书法实践得益于文字学与绘画，亦是必然！故其博采广纳形成丰富的知识结构，相互打通、补益，四者互为营养，其优势亦自明矣！

二、远者，深远也，指艺术于深度求之。

　　“深”者，致精微也。艺之难不在求其梗概，而在求其精微！苍而不至于老秃、雄而不至于粗疏、秀而不至于轻靡者，斯为“深”。

　　王长丰先生绘画于形式、内涵、气格三端皆欲以精微求之！

　　形式之美本身有独立之意义。自然之山川、草木、花鸟、龙蛇……为目所赏者，皆可入画。而画家以笔墨模拟之，不仅模拟所成形象唯美，其笔迹墨痕之形式亦为审美对象。王长丰先生绘画重视笔墨形式语言的锻造，以求独立之审美意义。

　　其笔法来源于书法实践。王长丰先生于大篆金文书法深入三昧，得益于作为文字学者的精深研究。刘熙载曾言习篆必须先过识字关，对于王长丰先生来说，这当然不是问题，所以他不会写错字！而其实，习篆更当于篆法本身求之，而非停留于描摹。金文铸于青铜钟鼎之上，其铸范之流程、工艺，时代之风尚，使用目的、场合等皆对金文风格产生影响，熟悉商周时期文化背景下金文的产生和使用无疑对金文书法的研习意义重大。王长丰先生深研于此，其理解自当深入。金文是周时的正体，钟鼎多用于礼器、祭器，代表着王权主导的统治意志，也是地位和权利的象征。所以，金文书法以规整为其正统，草写为其别体，虽然不同时代书风有别，或拙朴，或凌厉，或秀劲……而其规整之结体与其所承载的统治文化的意志不变。王长丰先生坚持这一认识，故其金文书法结体规整，风格端严遒劲。其金文作小字，与青铜上之金文大小相仿，以求其精髓。又用浓墨，行笔缓、涩，仿如浇铸而不伤流畅，力劲笔雄。其绘画用笔多得于此，笔锋杀纸，果决沉实，虽细如发丝，不伤靡弱，无碍力劲。其画喜用线，皆笔触分明，虽常以淡墨出之，但毫不伤弱，概与其金文书法实践密切相关。其画中所用墨块，与线对应，通常一笔完成，形完力劲，亦得益于金文之象形笔法矣。

　　其金文书法用墨浓厚，仿如用漆，墨色黝黑端凝。而其绘画用墨则强调层次，以水破墨，淡墨示人。墨生于笔，笔法、功力等因素直接影响用墨效果。王长丰先生金文书法厚重中见活脱，见其用笔功深力厚中寓于灵动。故其画中用笔坚健轻灵，墨线劲而松，富于生命意涵。其用墨植根于用笔，故墨色实而不浮，虽极淡处，亦能从氤氲的水墨效果中见出深厚之笔力。

　　王长丰先生画中用色极为大胆，不避红绿，与墨色之淡雅形成鲜明对照。山水画中，红绿设色极易落俗，盖因红绿之色常为世俗所喜，而与文人雅士之恬淡情怀不相契符。王长丰先生设色之灵感仍于其青铜文化的研究中获得启发。青铜重器历经数千年之岁月，铜锈之色红绿相间，苍茫、朴厚、悠远。此色不仅出自数千年自然之风蚀变化，亦承载着苍古厚重的青铜文明。王长丰先生画中从青铜锈色中提炼的灰蓝、赭红之深色与雅逸之淡墨色交替呈现，不仅变化自如，亦形成具有节奏感的和谐整体，共同营造出旷古悠远的意韵，使人远想青铜时代浑茫苍远的山水之境。

　　山水画之景虽得之造化，然其内涵、意蕴、气格则源自画家自身，所谓“中得心源”是也。当代山水画家于技法和实景两端皆能用足功夫，概近几年来于堪称代表中国画之水平的全国美展、全国中国画展等作品集中，满构图、精制作、重细节之作品屡见，其功夫之深，技法之全、精，皆令人刮目。然而，这类作品并不能真正打动人、感染人，究其原因，所缺者在内涵与意韵，亦即形式美而意涵空也。现代化社会，高技术和信息化使得人们的节奏紧张，同时也加强了人们的市场意识，这一切都压缩了人们读书的时间，内修便被忽视，重形式而轻意涵则为必然。

　　王长丰先生山水画之内涵和意韵得益于其为学人，而并非仅为专业或职业之画家。前文已述其知识面广远，又能博洽会通，彼此交融，成为相互联系和影响的知识结构。故其山水画内涵丰富深远，意韵苍秀文雅，显见其内修功深。仅举其对金文中族徽的研究对其绘画的影响。王长丰先生历时多年收集整理族徽数万幅，皆作影印或拓片，并对每一幅之文字详加考证，并就其中图案化文字、图案以及族徽的整体设计构图进行艺术分析，推究商周先民文化和图腾崇拜意识之特征。就此对绘画的裨益而言，其富于想象的图案化语言、极具设计意味的构图特征、狞厉神秘的表现意涵皆深入影响王长丰先生之绘画表现语言和审美特征，并对其个性化风格的形成提供了路径。从其山水画中经常可见粗线勾勒外轮廓并用深赭色晕染的神秘形象，遍布水岸之上，或散见于密林之中，将欣赏者引入远古的山水秘境，体会其发达而又粗旷的文明。

　　中国的书画艺术重视表意性，用以抒发或寄托主观情怀和志趣，所以其艺术审美的焦点将会反映在艺术品的气格之上，气格之苍、雄、秀……将直接对应作者的主观旨趣。反之，作者具有何种修养和情怀也将决定其艺术品气格之特征，所谓书画者皆为人学也。以此观之，学问文章、修为德操、气质性情……比之技法因素等之于绘画更为重要。王长丰先生笃静好学，性恬淡而情深切，才德双修，品貌俱佳，加之堪比前贤的学问文章，其修养之深厚自不待言。而其绘画之气格深雅苍秀，不仅缘于其老辣的技法历练，更与其为人修养密切相关矣。

三、远者，长远也，指艺术生命常青。

　　关于艺术之营养，或言深入于传统，或言学之于西方，或言得之于造化……而此皆偏执于一端，不以整体观之。于古于今，于中于西，于造化于心源，所有知识无不有益于画者。而其关键则在于不持偏见，不囿于一端，打通融会诸域，避免坐井观天，无碍于精进和发展。然通人概少，会通古今中西者，百年难得一见，可遇不可求也。以予观之，能深入古今之变，或能融会中西者，其学其艺必能长远矣。

　　王长丰先生可谓能深入古今之变矣！其于传统文化，矻矻勤勤，不分昼夜，经年累月，孜孜不倦，求之在深，研之在精。其于当代，勉于同道，学于师长，谦逊以持，不事张扬，又能以今观古，不泥于古，求古旨在今用，赋予传统文化以时代气息和意义。故其为学为艺之能长远，必可期也。

　　此文发表于《书画世界》2010年3月号（总第138期）